父亲离开我们三十周年了。
此时,我在家乡老屋的窗前,彻夜难眠。父亲的坟就在对门山上。月光如洗如浴,清辉散洒了山岗。我手里端着的这杯茶水,是村里自产的茶叶,与父亲有关。岁月把三十载光阴煮得沸腾而滚烫。微涩的茶水,晶莹透亮,仿佛闪耀着父亲生命的光泽。
父亲6岁失怙,如一根飘摇的小草,在人生的荒漠中瑟瑟发抖。村中公祠锣鼓喧天唱大戏,他畏缩不敢前往。大人们叫他进去看戏,他说听到锣鼓响也一样。少小失去父亲的呵护,世界在他眼里充满了凶险。这个冷笑话令人心酸到落泪,它蜷伏着一个少年全部的畏怯与孤独。他是长空里的一只孤雁。他生活在一个封闭的世界里,脆弱而敏感。直到乡村解放,一个失怙的少年才挺起了胸膛。稍长,他便积极投身土地改革运动,翻身入党,当干部,渐渐走进历史的舞台,成为一村的掌门人。
父亲最初的诗和远方,是位于桥市乡的鹿子坳铜矿。新婚燕尔的他成为该矿一名工人。然而,由于我的诞生,成了他急于归巢的号令。他毅然放下还未握热的铁镐,回到母亲和我的身边,至此担任村组干部三十年,无怨无悔。矿洞深处的那丝微光,从此消融在父亲执着为乡亲办事服务的光辉里。
父亲是初心难改之人。一旦公心扎根,便不可动摇,稳于磐石。有人觉得他蠢,母亲也认为。我后来才明白他。他是党员,身负使命,常人难理解。1970年,我因病住院,离家不过二里路。那几天暴雨连连,洪水如猛兽般直扑山塘水库,泛滥成灾。父亲坚持鏖战在抢险第一线,竟将病床上的我抛置脑后。五天五夜,除了姑姑偶尔照看我一下,只有我独自面对医院的白墙,担惊受怕。直到险情排除,父亲才一身泥浆赶来看望我。见他后我忍不住嚎啕大哭,质问他为什么丢下我不管。他摸着我的头一个劲地说对不起,对不起。也许有人会问,你母亲呢?不管吗?在那个年代,除了家里几个小孩够她忙乎,还要出勤上工,想来照顾都分身无术。农村男孩养得尤其粗放,根本就不知矫情为何物。小时候我就见过邻居的小孩爬树摔到地上,小腿上裂开一个拇指大的口子,孩子他妈十分淡定地在伤口处吐了点口水,权当消毒,顺手用衲鞋底的索线就把伤口缝了。因陋就简,这在我们那里是无须唏嘘的。就父亲而言,我还活着就大可放心了。他有自己的境界,一事当前,先公后私,平常不过。这也许就是他的人生底色。
父亲最为牵肠挂肚的,是坳下坪那座力不从心的水库。下游近千亩良田仰望它的灌溉,却因库容量小而成为乡亲们的忧患。他多次殷殷嘱托于我:“要设法去市里或县里,争取些资金,把水库提质改造一下”。这沉甸甸的托付,是整个村子焦渴的期待。经我多方协调,陆续有10万余元经费得以落实。库坝夯实加固了,库容量增加了近一倍。父亲欣慰地笑了,眼光里闪动着泪花,连声说:“这下好了,这下好了”。朴实的语言里,流露出对乡亲和土地的深深挚爱。
父亲少年缺失的父爱,化作对我们兄妹五人无尽的宽容与倾注。记忆中,他仅用藤条打过我一次,原由早已模糊,只记得藤条抽来时,他眼底的痛楚更深于我的皮肉。这份由己及人的悲悯,使他一生保持着善良与谦和的内心。后来我为人父后,更能体会到他为弥补自己缺乏的父爱,一直在努力重塑和涵养自己的人格与情怀,他希望我们如靑松般向阳而生,永远自信而乐观。
父亲读过两年小学,写得一手好字,流利自如,宛若天成。他精于算盘,敏于数理。这在他那个时代的乡村,是神一般的存在。他头发浓密,乌黑发亮,永远保持着不变的平头发型。他衣着整洁挺括,秋冬时节喜欢穿那件蓝色中山装,无异公社干部的模样。他幽默风趣,人望很好。点子办法也多,这使得当年村里的发展具有超前性,如水利建设等项目,至今还被视为经典样板。特别令人称道的是,他为村里引种的那片茶叶树。他深知乡亲爱唱茶,却苦于年年去圩市买茶而破费不少钱。他利用到县城开会的时机,辗转寻访,讨得不少珍贵茶籽,播种在荒坡上。不过几年,茶园流翠,清香氤氲。村里人的杯盏之中,从此浮动着自产的茶叶片,彻底改写了千百年来购买茶叶的历史。
父亲刚走时,我未能于榻前送终,此痛一直如骨鲠在喉。最初几年,望见山川田垄,村落炊烟,心中充满了惆怅与忧伤。人事有代谢,往来成古今,转眼三十年匆匆过去,父亲的身影已融入生养他的这方土地。堪可告慰的是,村里茶园依旧年年繁茂,水库的容量进一步巩固扩充,进村公路四通八达,民居环境日新月异。……
父亲生于贫困,却如星火照亮乡邻;他早离人世,却将勤勉与智慧根植于我们的血脉。坳下坪水库的碧波,映照着他为民请命的初心;狗婆山上生机盎然的茶园,成为后人面对世道沉浮的底气与回甘;祠堂外,当年那个躲在远处听铿锵锣鼓的少年,最终在时代的大潮中完成了向集体领路人的蜕变。一一这是父亲那代人的波澜壮阔,也是千万个基层党员干部在土地深处写就的历史篇章。
父亲归于靑山,青山便有了心跳,永远。
来源:区融媒体中心
作者:王硕男
编辑:陈晶
本站原创文章,转载请附上原文链接。
本文链接:https://wap.suxiannews.com/content/646941/94/15094276.html